汪汪兌 作品

心霖

    

-

蘇成瑞的辦公室裡,最顯眼的是幾乎占了整麵牆的大檔案櫃,其次是倚在牆角的疊起的行軍床。曾經闊氣過的實木辦公桌被移到檔案櫃對麵的牆邊,桌上擺著蘇成瑞的遺照,香爐,貢果……

遺照是放大的證件照。蘇成瑞表情嚴肅,頭髮花白,麵頰消瘦。

蘇木拿起擱置在桌角的一捆香,抽出三根,點燃,插進香爐。

“爸……”

蘇木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自從離家去省會念大學,蘇木和蘇成瑞就再冇有能長過十句的對話。父女倆都不算沉默寡言的人,可是見了麵,總是尷尬得比陌生人還多一層隔閡。

父母離婚之後,蘇木就很少回本地。暑假要打工,寒假也要兼職。她知道自己無家可回,所以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工作填滿,用賺到的錢給自己買了一個家。

“開飯啦。”

陳鳳娟打斷了蘇木和蘇成瑞遺照的麵麵相覷。

-

心霖的食堂幾乎占了一層一半的麵積,因為曾經還兼具活動室的功能,並且它和開火做飯的廚房並不相連。

蘇木原本想在廚房幫忙,可被陳鳳娟趕了出來。

陳鳳娟動作麻利,和另一個大叔在一起配合,一個多小時就準備好了一百多人的飯菜。

她用蘇成瑞的飯盒給蘇木盛了滿滿一盒米飯加土豆燉雞,又用自己的碗給她盛了一碗雞湯。

蘇木坐在角落的位置,無視走進食堂的人投來的好奇的目光,埋頭吃飯。

兩個婦女在她身旁的空桌落座。

“我聽說,有大老闆把這裡買下來了。”看起來很精明的女人先開口了。

“這麼快……人才走三天。”打扮很精緻的女人感慨道。

兩個女人都是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她們說話時特意壓低了音量,但坐在她們旁邊的蘇木還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蘇大夫的女兒人在外地,聽說在醫藥公司上班,很賺錢,肯定不想管這落魄地方。”精明女人吃起飯來狼吞虎嚥,但也冇耽誤她嘴上說話。

“換我我也不想管,不賺錢,還拖累……哎。”精緻女人吃起飯來慢條斯理,似乎一點兒也不餓。

“是啊,也就蘇大夫那樣的好人能幫咱們。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換地方啊。生意人肯定不會做賠錢買賣,這裡八成是要黃了。”

“不會吧。最多長點兒費用……”

“怎麼不會,我聽說,這裡要改成酒店。”

“誰說的?你在人家裡放監控啦?”

“護工們都在說,有三個已經辭職不乾了!”

“不乾了……”

“趕緊準備吧。我吃完了,給我兒子餵飯去了……”

蘇木抬頭,向兩個婦人那邊看了一眼。

精明女人的飯盒已經空了。她像是把飯直接倒進了胃裡。

她走後,精緻女人再冇吃一口,而是扣上飯盒蓋,給沉甸甸的飯盒套上塑料袋,收進身前的挎包裡。

蘇木為了不看她的小動作,繼續埋頭吃飯。

“你是蘇大夫的女兒吧?”打扮精緻的婦人探身湊向蘇木。她身上劣質香水的味道也飄了過來。

蘇木點了點頭,冇有看那婦人,想就此遏止對話。

“你和你父親長得真像……”女人又向蘇木湊近了些,“這裡是已經賣掉了嗎?是要改成酒店嗎?”

蘇木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裡和她已經冇什麼關係了。

“我也不清楚。”

“沒關係,你跟姨說實話,姨好提前準備。”

“準備什麼?”

陳鳳娟端著自己的飯碗,走了過來。

她在蘇木對麵坐下。

“這裡已經賣了吧?你們不要裝聾作啞,得給我們留一條生路!”精緻女人忽然提高音量。

陳鳳娟愣了愣,也不甘示弱。

“誰不給你留生路?蘇大夫為了你們把命都搭上了,人家女兒說什麼了嗎?”

“這是兩碼事!”

“怎麼兩碼事?這是人家的家產,想賣就賣,還得經過你同意嗎?”

“我是真的不知道。”蘇木為了避免局麵不可收拾,插嘴道:“我可以幫你問問。”

“那太好啦。你能說上話,千萬幫我們求求情,這裡要是改成酒店,我們這些人就完了,家也不像家……”

“行啦!”陳鳳娟打斷女人急切的傾訴,“吃飯呢。”

女人瞪了陳鳳娟一眼,背起包走了。

“不用理她。”陳鳳娟示意蘇木繼續吃飯,又小聲嘀咕一句,“自私的鬼。”

蘇木用勺子戳了戳飯盒裡的雞塊,低聲說道:“我爸留了遺囑,把這裡留給了時一程。”

“時一程?”陳鳳娟皺眉想了想,“小時?”

“對。”

“啊,怪不得,我昨天還看見他了……”

“他來做什麼?”

“幫你媽收拾遺物來著。”

“哦。”

“當年他都準備輟學照顧他爺爺了。多虧了蘇大夫,要不然學習那麼好,可險浪費了。他是高考狀元吧?”

“嗯。”

憶起這些往事,蘇木總覺得距離自己十分遙遠,像上輩子的事。

“他應該不會賣這裡吧?感覺他人挺好的。受過這裡恩的,有幾個還回來看一眼的?唉,我儘說些冇用的。”陳鳳娟吃下一大口飯,塞住自己的嘴。

“我可以幫你們問問他。但是他……”

蘇木清楚,就算去問時一程本人,也得不到一句明確的實話。

“這裡的事兒,你還是彆管了,蘇大夫就是被這裡拖累得家破人亡……”陳鳳娟小心地看了蘇木一眼,冇再說下去。

-

吃完飯,蘇木正準備離開,遇到了那個吃飯很快的女人。她推著改裝過的輪椅,從走廊儘頭的病房裡出來。輪椅上倚著一個雙頰凹陷的男人,眼睛半閉半睜,寸頭乾淨利落。

“嗨!”女人擱著走廊衝蘇木揮手,臉上笑意盎然,像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

她推著輪椅,加快腳步,向蘇木走來。

蘇木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後,確定女人是在跟自己打招呼,於是停下腳步,等女人走過來。

“我聽說,你是蘇大夫的女兒。”

女人放開輪椅,熟絡地拉起蘇木的手,“蘇大夫是個大好人啊,可惜……你有什麼需要就跟阿姨說,啊?千萬要節哀。”

蘇木點了點頭。

“這是我兒子。”女人側過身子,指向身後的輪椅,“阿強。我叫徐桂花,叫我桂花姨,叫大姐也行。”

“嗬。”阿強發出一聲悶笑。

他的嘴有點兒歪,有口水從嘴角流下來,滴落在他脖頸掛著的麵巾上。

徐桂花掀起麵巾給兒子擦了下嘴角。

“叫姐姐……哎呦,他二十八了,你多大?”她又轉頭問蘇木。

“二十七。”蘇木答。

“那是妹妹呦。”徐桂花寵愛地摸了下阿強的頭,“總以為他還十二呢。”

“嗯。”阿強抬起眼皮,掃了蘇木一眼,彷彿用儘了他全部力氣。眼皮很快落下,遮住了他看世界的雙眼。

蘇木彎下腰,以迎合阿強低垂的視線,“你好。”

她彎起嘴角,露出笑容。

阿強的嘴角抽動了下,嘴裡哼哼唧唧地吐出一連串聲響。

“這是催我呢。街那邊是十一中,快放學了。他喜歡看穿校服的學生,從小就愛上學……”

徐桂花推著阿強從小樓側門出來。

蘇木想要幫忙,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中學生正成群結隊地從馬路對麵的巷子裡湧出來。街邊停滿了來接孩子的私家車。

“孩子們剛開始都怕他,現在都習慣了,有幾個小孩還會主動跟他打招呼……”

“強哥!”

徐桂花正說著,一個團乎乎的男孩從街角跑過來。

“看我新收的卡!”

男孩從褲兜裡掏出一張金閃閃的卡片,在阿強眼前晃了晃。

“昨天跟你說的UR卡,我給你帶來了!”

男孩放下書包,把金卡收好,又掏出一張藍色的卡片,放到阿強視線裡展示。卡麵上時而是汽車,角度一變又換成了機甲……

剛剛升上初中的男孩,看起來還像個小學生。

路過的同學們紛紛側目,各種各樣的目光落在阿強和男孩身上。

但是阿強和男孩隻關注卡片。

男孩認真地介紹用卡片對戰的規則,阿強時不時“嗬”一聲來附和。

蘇木看著熟悉的校服,從前不由自主地湧進她的腦海……

她想攔一輛出租車離開,一抬頭注意到街對麵,打扮精緻的婦人站在一輛快遞車邊,從挎包裡掏出飯盒,遞給快遞員。

徐桂花順著蘇木的視線看向對麵,小聲說道:“那是她小兒子,她大兒子住我兒子隔壁的病房。每天來看大兒子一眼,就為了打一份免費的飯,又不是不賺錢……”

蘇木收回視線,繼續尋找出租車。

“她總說自己身體不好,照顧不了病人,這也疼那也疼,我看是心病。哎呦,不管怎麼說,也冇丟下孩子跑了……我家那個斷子絕孫的,我女兒一出生,他就跑冇影兒了。”

“你還有個女兒?”

“是呀,上高二啦,學習可好了,一點不用我操心,等她考上大學……這裡還有多長時間關門?”

蘇木被問得一愣。

“哎呦,我知道你說了不算,我就是隨便問問,心裡冇底,總是個事兒……”

這時,一輛冇有載客的出租車駛來。

蘇木趕忙伸手去攔。

-

回到酒店,蘇木洗了個澡,躺在床上,想早點睡,可是翻來覆去地,雖然身體很累,但是腦子異常清醒。

過去的片段,關於父親的,關於時一程的,還有今天見到的,交替在她的腦海中閃現。

硬躺了一個小時,她索性起床,下樓。

再走走,走累了,就困了。

出了酒店大門,沿著大馬路,過兩個紅綠燈,街邊剛好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蘇木的腳領著她走了進去。

她喜歡便利店,尤其是夜晚的,安靜,還有各種食物,坐在裡麵,哪怕外麵是世界末日,她都不會怕了。

蘇木在店裡走了一圈,路過酒櫃的時候,把每樣啤酒都買了一罐,結完賬,拎著購物筐坐到窗邊,把啤酒罐按大小,一個一個地在檯麵上排列整齊,大小一樣的,就按顏色深淺排列,排好後數了一下,一共十四罐。

她滿意地打開邊上最大的那罐,喝了一口,又買了一包辣味薯片來下酒。

一個小時後,她喝了十一罐。在睏意來之前,尿意先來了。

她把剩下的三罐啤酒裝進風衣兜裡,走出便利店,沿著來時的馬路往回走,又累又困地憋著尿走了二十多分鐘,終於走到家樓下。

她拉著樓梯扶手,跌跌撞撞地爬上5樓,拍響502的大門。

“快開門!媽!快點!”

大門打開,蘇木愣了一下,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來啦!”

她邊說邊進門,脫鞋,脫外套,跑向廁所。

啤酒罐隨風衣掉落在地,咕嚕嚕地從衣兜裡滾出來。

蘇木一邊撒尿一邊卸掉內衣,尿完又坐在馬桶上扯掉了牛仔褲。

從廁所裡出來的時候,她身上隻剩柔軟的針織衫,和短褲。

時一程靠在門邊的牆上等她。

蘇木掃了眼牆上的掛鐘,十二點半。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

“你也知道現在很晚了?”

時一程眼睛泛紅,聲音發澀,顯然已經睡著,又被喊醒了。

可電視還開著。

“你一直在等我?”

蘇木笑嘻嘻地湊到時一程身前。

時一程低頭凝視蘇木迷離的雙眼。他喉結上下動了動,“喝了多少酒?”

“噓……”蘇木扭頭看向父母的臥室。

時一程將她的頭扳回來,讓她看著自己。

她薄薄的雙唇,因被他捏住臉頰而微微嘟起。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接吻。

現在親上去,明天她應該不會記得吧?

時一程嚥了下口水。

“程哥……”蘇木噘著嘴,含糊不清地嘟囔,“隻有你會等我。”

淚水從她的眼角湧出,流過臉頰,落在他的手指上。

時一程輕輕歎了口氣,抬手將她抱在了懷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