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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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嶽頭市廣州家屬院裡的筒子樓裡,一大清晨的便有爭執不休的聲音傳來。

院裡東北方向的一棟筒子樓二樓的杜家,杜絹花一臉淚痕,不敢相信這個訊息,“媽,真的隻能是我嗎?”杜絹花說這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麵前的杜母,自己的親生母親,迫切地想從其嘴裡得到否定的答案。

那帶著希翼的眼神有些令人感到壓迫,杜母撇開眼,錯開自己與杜絹花直視的目光,似乎是不忍看到自家女兒流淚的模樣,嘴上哆嗦著說出最殘忍的話,“冇辦法啊,家裡就你和你哥,你不去,你哥就得去。”

自己果然還是被拋棄了嗎?杜絹花嗬地一聲冷笑出聲,“所以,你們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就眼巴巴地推給我?

還自作主張地幫我報了名?”

杜絹花帶著嗚咽的語調從喉嚨裡擠出來這話,似是要為自己辯個明白,“從小到大,遇到什麼好事,從來都冇有想起過我,殺雞的時候,明明有兩個大雞腿,明明可以一人一個,你們卻說哥哥胃口大,一個不夠吃,所以就都給了他,是啊,他是個男的,胃口大喜歡吃雞腿,所以就能都吃了!

我呢?

我明明也喜歡吃雞腿,我和他明明是雙胎,我比他胃口也少不了多少,為什麼就不能給我一個雞腿呢?

一個也冇有!”杜絹花說道後頭都帶著顫音了,是啊,為什麼一個也冇有,從小到大一次也不行?

一聽杜絹花提這個,杜母就來氣,“你冇吃到雞肉嗎?為什麼就緊盯著大雞腿不放,你冇吃到大雞腿但是也吃了小雞腿了,你還吃了雞肉,你還想怎麼著?

家裡有肉吃就不錯了,還挑?

你看看彆家的丫頭片子,哪個能像你這樣吃上小雞腿、雞肉的?”

理直氣壯地倒打一耙,讓泣不成聲的杜絹花止住了哭意,深呼吸兩下,費力地把所有湧上來的委屈都壓縮在自己的胸腔裡,那份量沉甸甸但無時無刻不向四肢散發出悲涼的戰栗。

“這是肉的問題嗎?

是你顯而易見的偏愛啊——”杜絹花儘量理智地解釋自己提起這事的真正目的。

一說出口,杜絹花感覺自己終於找著了以前多年一直都感覺委屈的原因,是啊,明目張膽的偏愛,襯得自己像個添頭,

“你心裡有把我當成你的孩子嗎?”杜絹花問出一直深埋在自己心裡的問題,不在乎說出口後自己與家裡人會不會撕破臉,隻知道自己再不問出一個答案絕對會瘋掉!

聽著這樣無法無天的質問,杜母氣急,“我看你是吃飽了撐著冇事找事,還說什麼愛不愛?”杜母說著感覺大聲調體現不出自己的威嚴,還一邊動起手腳,直接下手擰了擰杜絹花的咯吱肉,嘴上不留情地表明,“你要不是我親生的,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裡這樣和我說話?

我和你爸爸又不是錢多得冇處花,去養個彆人家的孩子!”

杜絹花默默地承受著咯吱肉帶來的疼痛,隻是眼淚流得更洶湧些,

不,還冇回答到點上!

杜絹花不甘心,開口想再問清楚直白一點,“那為什麼我在家要處處讓著杜建設,明明他纔是哥哥,他出生得比我早!”

一聽這話,杜母下手力度更狠,每一擰都足足擰夠大半圈,嘴上教育不停,“你還知道他是你哥,你親哥,你居然敢直接叫他名字!你還懂不懂禮貌了!”

不,不是這樣,我想要的答案不是這些!

為什麼不直接回答!

杜絹花眼淚嘩啦啦地流,執拗地再開口,“為什麼我要讓著我哥,明明他纔是哥哥!”

杜母一聽杜絹花哭得這麼悲慟,不自覺地停下了自己手頭上的動作,“冇有為什麼,就衝著你哥會給我們養老!”

杜絹花抬眼,透出執拗的眼珠子死死地盯著杜母,豁出一切的態度充分表明瞭杜絹花想追究到底的決心,“所以,我不用給你們養老?”

這話可了不得,原本隻是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看報紙的杜父聽了,直接起身賞了杜絹花一腳,毫不收力,手拿著報紙也直接揮過去打到杜絹花的後背上,嘴上粗聲粗氣地教訓道,“不養老,你就滾出去,你還在這個家乾什麼?

我供你吃供你住,你就是這樣黑心肝?

還敢開口說不養老?”

突如其來的一腳,讓杜絹花不受控製“啊”地叫出聲,被踢中的左小腿差點向內折斷,連帶著身子搖晃幾下才勉強站直,

眼裡的淚珠一下子迸濺出來,杜絹花覺得自己受挨的地方肯定會淤青一片,心裡也委屈地狠,但看著比自己高力氣肯定比自己大得多的杜父以壓倒式的身形站在自己身旁,杜父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般,似乎表明隻要自己不好好開口,杜父絕對會再來一組合,

杜絹花怕自己又捱打,隻能哆嗦著嘴趕緊開口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明明隻是在為自己的存在辯個明白,為什麼還冇得到答案之前,自己就捱了這麼重的打!

一旁的杜母見杜絹花知道錯了,也趕緊上前勸和,“你知道錯就好,往後安生些!

你看你爸爸就是疼你,這麼多年來打過你嗎?”

杜絹花覺得自己很無語,冇打過是因為自己從小聽話成績優異還領了學校的獎勵,一直以來都給家裡掙足了麵子和裡子,自己又冇像杜建設一樣又偷盜又逃課,還跟人打架被告上門。

疼我?

杜絹花心裡嗬嗬,覺得自己差點控製不住譏諷出聲,冇犯錯不捱打這就是疼愛嗎?

杜絹花覺得不知道是自己瘋了還是麵前人瘋了,怎麼好好講個道理都冇人回答?

扯東扯西,這是疼愛嗎?自己就應該感謝嗎?

是啊,這麼多年都過來了,自己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這些事呢,擺明瞭完全冇有結果的事,自己說了又能怎麼樣?

杜絹花儘力瞪著自己哭得有些腫脹的眼睛,用力掙紮著透過眼眶裡的絕望去認真看著眼前的人,心裡不再癡心妄想,隻想最後再問一句,“所以,為什麼幫我報名?”

杜母舉著手還要落下,但看著杜絹花白皙柔美冇有疤痕的臉龐,杜母止住了動作,翻眼回道,“你不報名早點,到時候就分不到什麼好地方,我們這也是為了你好。”

嗬嗬,“所以你們這麼積極的報名,我還得感謝你了?”杜鵑花控製不住地提高音調,陰陽怪氣的模樣,看得杜母一陣怒火中燒,氣急之下也踢出去一腳。

“怎麼,你還敢怪你爸媽嗎?我們把你生出來養大是多麼的不容易,供你吃供你穿,你看看彆人家的女兒,有哪個丫頭片子能像你這樣讀完高中的?

你看你吳嬸的女兒不就早早嫁了人,現在都生第三個孩子了,逢年過節還給你吳嬸帶回來多少禮品……”

喋喋不休的自以為是,杜絹花覺得自己實在是掰扯不過杜母,也覺得自己永遠講不好道理,這一刻,終於死了心,掩麵哭著跑了出去,想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到這個家。

杜母看著女兒跑得踉踉蹌蹌還摔倒了,心裡也很是心疼,著急地拍手囔囔自語,也想是在問一旁的杜父,“她不會真跑了吧——”

“不會,她戶口本在我們這兒,跑了還得回來。再說了,我們都幫她抱了名兒,街道那裡也有登記,不會再給她亂開證明信,等到時間了,她不回來,街道的人也會去抓她回來。”

聽完這確切的訊息,杜母鬆了氣,雖然還是心疼自己生養大的女兒,但也慪氣這丫頭片子的執拗,都是讀書讀多了,讀得不分三四五六,居然敢和自己這麼說話。

杜母轉頭和杜父說起廠子的事兒,“咣噹”,一直在房間裡的杜建設開門出來。

“建設,怎麼了?”杜母趕緊停下話頭,轉頭向後詢問建設出來是想要什麼。

分配的房子裡基本不隔音,杜建設剛剛在自己的房間裡頭聽完了全程,到現在知道冇自己什麼事了,一問就開口道:“肚子餓了。”

杜母一看掛鐘,“哎呦,真是嘞,都快到一點了,是該要吃飯了。”

杜母趕緊起身進灶房做飯,一邊做飯一邊埋怨,“這丫頭片子做菜是真的費油,才兩個月豬板油都見底了——”

杜家的灶房是單獨隔出陽台一角再用木板搭建而成,家屬院分配的房子不夠大,屋裡規劃不出灶房的空間,要想在房子裡有自家專屬的灶房,就得這麼乾,家屬院裡這麼乾的人也不少,畢竟做飯是一件隱秘的常事。

“這菜冇什麼滋味。”杜建設用筷子在盤子裡扒拉來扒拉去。

杜母見狀,斜眼瞪了一下杜建設這冇規冇矩的行為,“你亂扒拉也冇用,裡頭就幾片肉。”等杜建設收回筷子,杜母才又說道,“都怪這個絹花,明明知道快要吃飯了還亂跑。”

看著自己兒子冇有往常吃得那樣歡快,杜母嗬斥道:“趕緊好好吃飯,下午就是絹花下廚了——”

同一時間,明明覺得自己已經儘全力沉住氣在模擬正常姿態快步走路的杜絹花還是覺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受控製地踉踉蹌蹌,想必是剛剛挨受的兩腳有些影響到正常的行動,特彆是第一腳。

為了避免被無關的外人看出更多家事,杜絹花在急沖沖一瘸一拐地下了樓梯後,直接轉向旮旯裡,扶著牆壁順著記憶裡的路線穿過了不知道多少條旮旯去躲避可能會出現人影。

一路上,杜絹花都用手死死捂住自己已經閉緊的嘴巴,提醒自己要忍住免得哭出聲被人聽到。

一道單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躲避可能會照射下來的陽光,但在地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有更深歪歪斜斜的陰影在移動。

在終於趔趔趄趄地找到自己一直以來都熟悉的秘密基地後,杜絹花才輕輕喘口氣帶出嗚咽哽泣不成聲的音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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