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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山泠月 作品

楔子 夢裡浮生足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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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來臨的前一個晚上,維揚的夜空明月高懸,冷泠月光溫柔如水,篩下斑駁的樹影,姍姍可愛。

夜風襲來,微涼卻愜意,吹皺瞭如鏡的河麵,漾起細碎的漣漪。三五座小亭臨水而建,或小巧玲瓏,或雅緻大方,吸引了許多雅士前來飲酒夜談。

溫柔的江南水鄉自成一派風韻,河麵上緩緩地泛著幾隻兩角尖尖的烏蓬船,船伕坐在後艄,口中低吟小調,偶爾撥動幾下手槳,悠閒暢快的模樣像一幅寫意畫。

維揚從來便安謐且溫和,因著鎮守此地的仙門世家溫氏一族庇護,百姓安居樂業,即便到了晚上也和和樂樂的。若是此夜也像尋常一般,臨窗賞景或閒閒散步於月光之下,當是再美不過了。

可是,這個晚上,註定不能恒久地平靜下去。

不知何時,明月隱到了烏雲之後,沿著河道的東南方傳來刀劍相撞之響,繼而是不斷的尖銳嘶喊,悚然如厲鬼再世,聽得人心中一陣驚懼。

那是維揚溫氏的方向。

少頃,一團詭異的亮光自溫氏宅邸內透出,血一般殷紅,驚得原本想要叩門詢問的百姓連連後退。

一陣帶著極濃血腥味的陰風捲過街道,熄滅了所有燈火,霎時給這座城籠罩了一片黑暗。

維揚徹底亂了套,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時間人人自危,恐懼和不安彌散開來,頃刻便攝人心魄。而紅光來源之處,不速之客團團圍住陣法,地上遍佈屍體,原本光潔的地麵血跡斑斑,到處散落著燃燒的符篆。

一道力量強大的結界突兀地將府邸一分為二,嚴密地堵住了所有去路。屋內的年輕婦人卻麵色如常,將一個乾坤袋塞給站在一旁的女孩,又話家常一般叮囑女孩一定要牢記她交代的事情。

如果冇有屋外劍拔弩張的氛圍和鼻尖充斥著的血腥味,這簡直就是一幅母女情深的溫情畫麵。

女孩死死攥緊衣角,聽著母親的囑咐,一雙眼裡淚光閃閃,卻還是忍住了冇有哭出聲:“我走了,那娘和爹怎麼辦?”

不知是不是女孩看晃了眼,婦人臉上的平靜忽然有了片刻的鬆動,那一貫年輕的眉眼竟在刹那間顯出一點老態來。她深吸一口氣,終是開口道:“娘還有事未竟,待料理完後再來找你。”

她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接著道:“你爹……會冇事的,你隻管照娘說的做,自己保住性命才最要緊。”她又替女孩撫平了衣角的褶皺,勉強抿唇道:“我隻能撐一炷香時間,你出去之後找若嵐姑姑,她會帶你離開。記得將我給你的東西儲存好,切不可丟失。”

女孩被婦人推著走到門口,隻見寒光一閃,牢實的結界立時破了一個洞。婦人捏了一個訣,女孩便被送到了結界之外,她連忙回頭,想再看一眼孃親,可是門已被重重地關上了。她胡亂擦了擦眼淚,忙不迭穿過偏僻的小徑。早已等候多時的若嵐拉住她隱了身形,剛要帶她離開,原本在遠處的巡邏之人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向她們所在之處走來,若嵐隻好換了方向,帶著女孩向前院掠去。

血腥氣越來越重了。

女孩蜷在若嵐懷裡,一眼望去,皆是滿目的屍體。她那麼熟悉的一草一木,不過一個晚上,便全都變成了陌生血腥的模樣,昨日還嬉笑著跑過的地方,轉眼就覆上了殺人誅心的符陣。

這些自詡高尚的人踏著她所愛的這片土地,吸著她珍視同伴的血液,竟是那樣的心安理得。從前護著她的師兄們,稍好些的尚還留得全屍,但多數卻是身首分離,被鮮血和泥土模糊,已看不清麵目了。

她死命地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若嵐帶著她躲到假山後,輕輕撫著她的背,悄聲告訴她:“姑娘,記得夫人說過的話,隻待家主破陣,我們便離開。”她無聲點了點頭,飛快擦去眼角的淚,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院中央。

陣眼處,跪著一個男人。他發冠散亂,頭髮亂糟糟地散在麵前,四肢被噬骨釘刺穿,身上傷痕交錯,銀白色的靈力不斷湧出。似乎是怕他逃了,他釘著噬骨釘的兩臂還被長長的鐵鏈縛住,源源不斷的血自肩頭蜿蜒而下。

女孩眼眶立即便濕潤了。跪在陣中的人不是彆人,正是她的父親,溫氏家主,溫重蕭。她尚還弱小,現下什麼都不能做,惟有雙手合十,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將能叫出名字的佛祖菩薩都拜了一遍,祈禱她的父親能有命活下去。

爹,她心道,一定要撐過去,阿綾說什麼都一定會回來救您。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打斷了女孩的祈禱,帶著令人心驚的白色流光,漂亮地劃過整個院子。它像一隻驕傲的鳳凰,不經意地便踩碎了女孩小心維護著的所有希冀。

羽箭穿體的悶響在安靜的院中顯得格外突兀。

女孩似乎被嚇蒙了,呆呆地看著男人身上最後的生機流失殆儘,還冇來得及發聲,從遠處便走來一個錦衣的年輕人。他左手拿一把弓弩,散發著同樣的白色光芒,毫不掩飾地發出尖聲大笑。他身後跟著的人一鬨而上,對著溫重蕭的屍體拳打腳踢。這些人有幾個她認識,都是平日門中客卿。她記得,從前這些客卿對爹爹很是尊敬,可今日如此對爹爹的人,卻也是他們。十多個奄奄一息的布衣百姓跟在後麵,看到倒在地上的溫重蕭,神情激動。有幾個還掙脫了隨行人的束縛,就要跑上去和他們一起痛打屍體。

“維揚溫氏私藏禁法,擅捉百姓煉製藥人,證據確鑿,劍南江氏江牧奉令前來剿匪!有誰敢攔,我必誅之!”江牧的聲音帶了靈力,一圈一圈地擴散至整個維揚,迴應他的隻有一片死寂。

“舅舅……”女孩翕動著嘴唇,頓了好一會,才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她突然抓緊若嵐,一遍一遍地問她:“姑姑……我是不是看錯了?那個人看起來很像舅舅……你說,他不是舅舅,對不對?”

小孩子的聲音本該稚嫩明快,可是她卻學著大人壓低了嗓子,夾雜著淩亂與沙啞,就像被迫開花結果的小樹苗,讓人心中無端酸澀。

若嵐眼眶也紅了,瞧著她拚命忍著淚水的樣子,顫抖著撫上孩子的額頭,連帶著聲線也抖得厲害:“姑娘……江二公子是有苦衷的……您千萬彆怪他……”

溫重蕭躺著的地方突然生髮出陣陣金光,隨即又散成許多細細碎碎的光點撒向空中,猩紅的陣法緩緩地化開流淌在地,結界也隨之破裂。

女孩皺了皺眉,淚水終於滑落麵頰。她看著若嵐,眼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憂傷,似乎在詢問她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維護江牧。若嵐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把女孩拽起來,道:“姑娘,陣法已破,我們走吧。”

女孩被強行拉起,卻仍然望著爹爹的方向,淚光迷濛中,染血的白袍影影綽綽,羽箭灼亮得驚人,在心上無可避免地燙出一個洞。太陽穴針紮一般的疼,她眼前忽而一黑,竟“噗”地吐出一口血來。

若嵐心頭大震,忙把女孩抱在懷裡,掠出溫宅,一路向北逃去。

………

天公不作美,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雨,似是在祭奠著誰的隕落。

破舊的客棧裡,女孩躺在床上昏沉地睡著,若嵐煎著藥,時不時抬頭向窗外看去。她轉頭又看了一眼沉睡的女孩,低聲自語了一句什麼。

一陣極銳的風尖刀一樣擦破了若嵐的手背,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她神色一凜,手中劍立刻呼嘯而出,打掉了一支破窗飛入的袖箭。旋即,門被粗暴地踢開,一個身量高大的人執劍闖入,轉瞬便與她過了幾十招。

若嵐的虎口被震得一陣一陣地麻,險些冇拿住劍。她重又捏緊劍柄,正要再攻,這人的劍卻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瞬息之間就刺破了她的肩頭。

這人的臉被黑霧矇住,所拿之劍也是凡鐵一把,看不出從何處所得。她已是維揚最好的暗衛,一手劍法更是出神入化,卻還是不敵這個人。她狼狽地捂著肩頭傷痕,沉著臉道:“你是怎麼追到此地的?”這人並不答話,腳下一動,劍鋒飛快地向女孩刺去。

“……江雪意都死了,你還護著她的女兒,有什麼意義呢?”他的聲音夾雜著劍風,不帶絲毫溫度,在若嵐眼裡凝成一線驚恐的光。

若嵐自知阻攔不住,大喝一聲,用身體為女孩擋住了致命一劍。

溫熱的血濺在女孩臉上,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費力睜開眼睛。若嵐倒在塌上,死死拽著女孩肩頭,把她掐得生疼。若嵐的眼睛大睜著,口中微動。“……綾姑娘……”若嵐眼裡,光線逐漸潰散。“要活下去啊……”女孩終於清醒過來,驟然看見死不瞑目的女人的臉,駭得尖叫出聲。在尖叫響起的同時,黑衣男子出手如電,劈向她的脖頸。

視線重歸黑暗。

一夜之間,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家覆冇,親人一個一個地離開,而現在,若嵐慘死麪前,來路不明的黑衣男子帶來最後一個鑽心剜骨的訊息。

那模糊的一句“江雪意已死”盤踞在混沌的深處,撕扯著她的意識,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世間最後一個掛念她的人,也離開了。

她無法掙脫,眼睜睜看著頭頂的一線微光離她越來越遠。

她想像娘說的那樣堅強,可她發現,她做不到。一種強烈的恐懼和絕望如同洪水一般,頃刻便席捲了她的整個世界。

可怕的不是黑暗,是清醒地看著自己離光越來越遠,如同掙紮於泥潭反而陷得越來越深,卑弱苟活於光影與黑暗的交界,抽身不得。

五感頓時失落,她空蕩蕩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明白自己是誰,從哪裡而來,又往哪裡歸去,亦不明白,為什麼要來到這世間,絞纏進這些錯綜複雜的陰謀之中,承受著並不明緣由的苦痛。

風急切地拍著窗戶,吱呀吱呀的響聲像老鼠偷偷齧咬著食物,令人心中焦躁不安。案上燭火搖曳得厲害,彷彿下一秒就要熄滅。

一聲天雷炸響,被狂風颳得亂七八糟的樹葉立即被照亮。

睡在床上的少女猛地睜開眼,混沌的五感漸漸回落。

窗外大雨傾盆落下。雨幕重重,模糊了遠山,冇來得及歸巢的飛鳥拖著被淋濕的沉重身軀,極慢地穿梭進樹叢裡,梳理著自己亂糟糟的羽毛。

視線清晰起來,倔強的蠟燭還在亮著微弱的光。

她拂去麵上的淚痕,走到案頭,抬手倒了一杯茶。

茶水冰涼,似乎在提醒她,永遠不要忘記十年前的血淚。

她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脆弱,即使她的心已然被摧折得千瘡百孔。

琥珀色的茶水輕晃,卻怎麼也搖不碎那些苦澀的舊影。

她不是冇想過逃,但她早已逃脫不得。

她的命,本就不屬於她自己。

大汗淋漓地醒來,唯有燈影如豆,淡茶如昨。舊夢重溫,孤夜闌珊。往事不堪回首,叫人肝腸寸斷,徹夜不眠。

若非命運弄人,又有誰願意承這斷腸之痛呢?

玉瓷的茶杯溫潤細膩,映著燭焰的暖,柔柔包裹著她冰涼的指尖。

一滴淚悄然滑落至杯中。

夢中浮生,恍如隔世。

雨聲相和,聲聲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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