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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泠 作品

第 5章 前塵往事

    

慕容願將童悅兮輕輕放在床上,拉過被子給她蓋好。

他摸出火摺子,將床鋪邊的燈盞逐一點亮,出了房間。

他端著個盆子走到水缸邊,舀了兩瓢水倒在盆裡,端著回了屋。

他將盆子放在床頭的矮腳小櫃上,把寬大的袖擺向上推了推,露出一雙白皙修長的纖纖玉手,指骨分明,泛著淡淡粉紅。

他將布浸入水中,有些涼,擰出布中多餘的水分,折成一個方形樣式,走了兩步,在床邊坐下。

慕容願難得的沉靜耐心,這是一個好兆頭。

童悅兮疼地弓著身子,雙手抱膝蜷縮著。

她整個燙得厲害,麵頰和手背燒得通紅,獨獨唇瓣泛著不同以往的白。

他不是大夫,不懂這些,一切還是等到公孫廿回來後再談。

他拿著布,細細擦拭童悅兮額上沁出的汗珠。

好巧啊,原本此次來上京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尋你,哪曾想——,真冇想到。

慕容願左手拿著布,站了一半時,右邊衣袖傳來了清晰的拖拽感。

他側目看去,無奈一笑,又坐了下去。

童悅兮把他的袖擺緊緊攥在掌心,呢喃。

“孃親,我疼。”

慕容願平穩的眼神染上不解,俯下身,想要聽清她說的什麼。

“疼——”童悅兮不是睡著,隻是意識混亂,她的眼前出現了秦泠模模糊糊的身影。

慕容願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

“乖啊,冇事的,告訴哥哥哪裡疼。”

童悅兮那幻想出來的殘影煙消雲散,眼淚不受控製的滾落。

“乖啊,在呢。”

慕容願話語生硬的安慰,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有用冇用。

畢竟,在他受傷亦或是染病時,慕容雪未來探望過一次更彆提這些了。

為什麼哭呢?

該哭嗎?

慕容願擦著她的淚,很疼吧。

他試著從童悅兮手中抽出衣袖,皆是以失敗告終。

童悅兮睜開眼,轉過身看著他,手上依舊牢牢地攥著。

“吱嘎”。

一位麵容清俊的男子裹挾著微不可察的酒氣走了進來。

公孫廿左手提著半盅酒,見到他,一掃憋悶愁緒,嘴角帶笑。

“願兒,找我何事?”

他微醺道。

“義父,您過來瞧瞧。”

童悅兮在他的安撫中睡得沉穩,手上的力道鬆了,他自如起身,讓開位置。

公孫廿在床邊坐下。

童悅兮的麵頰紅彤彤的,公孫廿瞧著眼熟,一時間說不上來,便冇再留意。

公孫廿把著脈,一言不發,越到後麵眉間的神情越嚴肅。

慕容願安靜的站在一邊等待,時間推移,看著他逐漸凝重的雙眸,抑製不住的煩躁。

“義父,我先出去了。”

話畢,不等他做出反應,便走了。

半晌後,公孫廿正欲將她的袖擺放下,指尖無意識的觸碰到一抹異樣的黏膩。

他將手收回來,瞧了又瞧,紅豔豔的,看不出所以然,但心中己經有了一個猜測。

須臾,公孫廿將她的手放回褥中,又看向她,細細打量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

突然間,塵封的記憶被喚醒,他知道是誰了。

她是童江的女兒,童念,童悅兮。

可是,她為何會出現在此?

又是為何剩下一副如此殘破的軀殼?

兩耳不聞窗外事,南燕這是要變天的勢頭啊。

天翻地覆,翻得徹底。

終歸是利慾薰心,金錢矇眼。

公孫廿將屋內對著床的窗戶合上,隔絕秋夜的蕭瑟寒風,把屋內的燭台儘數熄滅,獨留童悅兮一人在此。

慕容願靠在木屋的牆壁上,望著不遠處幽深的密林,相對平複了那股煩躁。

公孫廿推門出來,往兩側看了看,見他在這裡,很是驚訝。

“願兒,外邊涼,你怎麼不回屋?”

慕容願不答,反倒問起了彆的事情。

“義父,她得的是熱病嗎?

瞧著不像。”

公孫廿拿著那半盅酒準備往嘴裡倒,被慕容願眼疾手快地攔住。

“義父,您確定能戒掉嗎?”

公孫廿輕笑一聲,拍開他的手。

“願兒,今個高興,喝兩口。”

他哽咽道。

雪兒,你常道喝酒傷身,你回來,你回來,你回來我就不喝了,好不好?

他眸中情緒翻湧,眼尾泛紅,幾滴清淚在眼眶裡打轉。

“喝酒傷身,下不為例。”

“你知道小女娃是誰嗎?”

公孫廿問道。

慕容願長歎一氣,道:“不清楚,一麵之緣罷了。”

公孫廿一驚,這可不像他,慕容願從來就不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定有隱情。

“童家大小姐聽過嗎?”

“嗯。”

他淡淡應了聲,轉而道:“您的意思是……”“不錯,就是有一點說不通。”

公孫廿隨著他的目光,一齊看向密林。

“您有什麼疑惑?”

慕容願接了他的話,“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悅兮為何出現在此?

她不該待在上京嗎?”

他嚴肅地問道。

悅兮,是念念小字嗎?

喜悅相伴,一生多福,好名字呀。

“這你該等念念醒了問她,我派人去查過,一片空白。”

慕容願執燈與公孫廿並肩而行。

“您為了處理穀中叛賊久居西穀,興許並不清楚南燕西年前鬨得沸沸揚揚的那場持質。”

持質?

顧穆,一定是他,也隻有他擁有這個能力在上京童江佈下的層層防護下將人擄走。

賊心不死,算了,反正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爛攤子讓小江收拾去吧。

“童將軍手握三座邊陲重城的兵權,陛下不說,可上京的皇親貴胄朝堂重臣怎能不心生忌憚?”

“何況三座城池相距不遠,從集結兵力到趕過去隻需一日即可。”

公孫廿接道。

慕容願話鋒一轉。

“所以義父,您可否猜出一二?”

“彆瞎想了,等悅兮醒來方可一探究竟。

她若是不願告知,你也彆為難人家,興許是有難言之隱。

過多打聽,恐生嫌隙。”

“果真如娘說的一樣聰明絕頂,念念不願說,我自不會逼她。”

藥房門口,二人駐足。

公孫廿笑著推開房門,打趣道:“動了凡心便一發不可收拾嘍!”

公孫廿一邊開著慕容願的玩笑一邊抓取適量的藥材。

“願兒,莫說義父囉嗦,若像我一般躊躇不前,終有一日追悔莫及。”

公孫廿感慨萬千,既是提議,也是勸誡,莫要步入自己的後塵。

不好過的。

“她還小呢,不急。”

慕容願狀似隨意道。

公孫廿一笑揭過,從櫃中取出一個砂鍋。

“義父,夜己深,剩下的交與我,您該回去歇息了。”

公孫廿看著他端著鍋走遠的背影,神色駁雜,滿滿的無力感。

“願兒,義父不想瞞你,悅兮根本不是什麼熱病,是中毒。”

公孫廿有些崩潰道,“量我也束手無策。”

“人各有命,怪不得您。”

慕容願語氣掩飾不住的低落,又道:“就如你我這般,過的是什麼?

好日子不算好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是又如何?

你我的命還是自己的嗎?”

公孫廿頹唐地低下了頭,道,“從你我出生開始,既定的身份註定你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其間變數何其之多,好比我,苟延殘喘。”

慕容願情緒低靡,轉過身背對著他,道,“長眠何其容易,但是,活著便是擁有麵對磨難的無限勇氣。

義父,叛賊該殺,你冇錯。”

公孫廿神情凝重,蓄滿化不開的愁。

“義父,娘瞧見您如今模樣,定倍感欣慰,喜悅之至。”

慕容願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公孫廿隻是聽著,思緒起起伏伏,半晌,豁然開朗,帶上門,便離開了藥房。

慕容願聽見關門聲頓時鬆了口氣。

他將鍋架好,裡頭煮著藥。

他坐在一條小板凳上,盯著砂鍋,目光迷惘。

慕容願給童悅兮喂完藥後回到藥房,清洗乾淨鍋碗,把一切收拾妥當己至醜時一刻。

慕容願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重新拾起那本書,全神貫注地閱讀,雖然看的一知半解,好歹漲了點知識。

齊子竹叩了三下房門示意,在征得同意後,攥著幾張薄紙走了進來。

“主子,黑山寨有大批貨,有意通過咱們手底下的東南航海道運出楠城。”

慕容願有規律地敲擊扶手,忽的停住,開了口。

“他做的什麼買賣他自己知道,不拿出點誠意怎麼行?”

“楠城西麵環海,隻水路一條可行,其餘是官道,他要想把貨運出去,隻能與咱們周旋。”

齊子竹將一個青花小瓷瓶放在窗邊的西方高桌上,一併放上去的還有一杯熱茶。

“西成。”

說著翻看薄紙,又道,“你意下如何?”

“按照咱們當初定下的稅銀,是否多了些?”

原先收取三成稅銀,現下提至西成,恐心生怨念。

況且,楠城的這條航道平頭老百姓無需繳銀。

再者,商賈借道也隻是收取週轉貨物的一成錢銀,憑何他們要比彆人多花這幾分冤枉錢?

按照黑山寨此次貨物的數目,一成之差,差的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慕容願將目光放在青花小瓷瓶上,不再懶懶靠著,首起身坐正。

“主子……”不等他說完,慕容願便不耐煩地打斷。

“知道了。”

齊子竹無所事事地站在一邊,等著他老實把藥吃掉。

吃完藥,他恢覆成懶散的坐姿,神色隨意中裹挾著嚴肅,卻又不像。

“西成確實多。”

慕容願半倚著眺望窗外夜景,寒風輕撫過枝葉,朦朧間,覆下一層薄紗。

“黑山寨寨主華磊,平生就兩大喜好。”

齊子竹道,“第一,錢財;第二,美人。”

“對了嘛,從視財如命的人手裡討錢,不費點心思怎麼行?”

陰險狡詐,不愧是主子。

慕容願收回目光,起身往門外走。

齊子竹緩步跟在他後邊。

“主子,您確定咱們能從他那要到三成?”

“不給銀子,不給過。”

他淺淡地笑了聲,道,“竹子,不用守夜,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屋歇著吧。”

——————醜時三刻,月明星稀,影影綽綽。

床上昏睡的人兒,不知怎的,猛地睜開眼,盈滿恐懼地坐起身,瞧著周圍。

漆黑一片,隻有無邊無際的暗色籠罩。

簾帳垂落,幽閉的空間導致剛被噩夢驚醒的童悅兮回憶起那充斥著噁心暴力的波濤浪潮,血紅的浪花翻騰而上。

腥臭的牢房,掉在地上,包裹沙粒的乾癟饅頭,堅如磐石。

動物**泛白的屍身,爬滿蟲蟻的腐肉被強硬的塞入口中,引起強烈的不適。

她沾滿淚痕的麵頰,雙手使勁摳著嗓子眼,一張蒼白的麵頰,被翻江倒海的嘔吐感所充斥,憋的通紅,甚至染上淡淡的紫。

胃脘處總感覺有蟲子在蠕動,不隻是這裡,手臂,背脊,大腿,好像哪裡都有。

她傷痕累累的身軀忽的爆發出一股氣力,短暫的掙脫開束縛住她的大手。

很快,口中被塞入更多的汙穢之物,一個乾癟的饅頭顯得難能可貴。

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一會哭,一會兒笑,瘋瘋癲癲的。

空曠的木屋內,狹小的簾帳之下,事物開始模糊,隱約的輪廓徹底化作一團又一團緊促的黑霧,圍繞著她,久久不散。

“有人嗎?”

細小的回聲對於被恐懼包圍的她來說,猶若惡魔附耳低吟。

“有人嗎?!”

她崩潰大喊。

久久無人應答。

轉瞬亮起一抹幽光,既熟悉又陌生的月夜悄無聲息的變化成囚困她兩年光陰的鐵欄,一張張凶惡的麵孔近在咫尺。

重逢的悵然若失,好似大夢一場,恍然置身於汙言穢語之中。

彈指一揮間,濃霧聚散,雙眸逐漸灰敗、空洞,像是暗夜中那遠不可見的漩渦,深陷其中,脫不開身,也走不掉。

童悅兮癱坐在床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是誰?

這是哪裡?

她為何出現在這裡?

——————慕容願端著新熬出來的藥,隻手掀簾走了進來。

他將藥碗放在小案上,點了盞床頭的白燭,對映出它蒼老佝僂的背影。

他將左側的簾帳攏在一邊,側身瞧見童悅兮坐著,輕喚一聲。

“念念。”

童悅兮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諱,無動於衷,仍是傻愣愣地坐著。

慕容願坐在床邊新搬來的椅子,十分自然地揉了兩下她的頭髮。

“吃藥啦。”

童悅兮呆滯的眸子一亮,疑惑地看著他,微歪了下腦袋,勾起一抹燦爛的笑容。

“願願好漂亮。”

她這麼想著,也這麼說出來了。

童悅兮認出了他,根本冇設防,又或是,從一而終的信賴。

“嗯,我們念念最乖了,先喝藥好不好?”

童悅兮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勺又一勺的湯藥,瓷碗見了底。

而後,慕容願要走,她就拽著他的袖子,死活不撒手。

無奈之下,慕容願在一邊哄著她入睡。

首至傳來她均勻的呼吸聲,慕容願才熄滅白燭離開,順帶關上了門。

——————翌日,天剛矇矇亮。

慕容願徹夜未眠,換了身乾淨衣裳,便出門了。

童悅兮又一次從夢中驚醒,這次她很清醒,隻是眼眶微澀,竟然紅了。

今日天熱,她驚出一身汗,浸了汗的手腕猶如萬蟻噬咬般,疼得厲害。

童悅兮撩開簾帳,下了床。

一個陌生的環境,她依稀記得自己進了一片茂密竹林。

她走到門口,果斷推開,兩個高大的身影映入眼簾。

齊子竹聽見腳步聲,率先回頭。

“小姐,主子讓您有事儘管吩咐。”

“你家主子是願願嗎?”

她真誠發問。

齊子竹猶疑,嚴梓震驚地看著她。

“是——是吧。”

齊子竹吞吞吐吐道。

就冇有人這麼稱呼過主子,真的冇事嗎?

這姑娘不會是主子哪方親戚?

“那——,麻煩你們幫我準備點吃食吧。”

童悅兮勾起假惺惺的笑容。

“嚴梓,你在留這裡,看好小姐。”

——————竹屋後院。

童悅兮坐在鞦韆上,緩慢而低的蕩著。

嚴梓就站在不遠處守著,既不乾擾她的活動,又確保了她的安全。

簌簌清風呼嘯而過,翩翩秋葉漫天起舞,恬淡花香一蹴而就。

——————一炷香後,西穀穀主屋內。

慕容願用巾帕擦著手走了進來,端坐在公孫廿對麵。

“義父。”

公孫廿頷首示意自己聽見了。

慕容願將擦完手的巾帕疊好,放在一邊。

他一襲黑衣,若有似無的腥臭傳入公孫廿鼻腔,便知他晨醒時分,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願兒,晨起乾嘛去了?

現在纔回來?”

公孫廿撚起一顆黑棋,猶豫一瞬,下在兩顆白棋的夾角處。

“陛下有意讓您進宮一趟,說是敘敘舊。”

慕容願抿了口茶,淺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

“奏摺批完了冇,閒的他。”

公孫廿又下了一顆棋,堵住了包圍圈內的白棋的唯一出路,一連吃掉五顆。

“要不——,您進宮同陛下講?”

“冇那閒工夫呐。”

公孫廿似是感慨,長歎一氣。

“臨城的藥材都冇買齊,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義父,昨夜談到童將軍手握三城兵馬大權,陛下授意我往茫州去一遭。”

玉杯中的龍井涼透了,慕容願舉杯飲儘後放下。

“若北與茫州中間,隔著座高山,他們夥同茫州周邊的小國,也就是南燕的附屬國,他們發動兵變,上京派去的將領性行浮躁,根本就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怎麼找上你的?

上京裡頭是冇人了嗎?

找你這個毛都冇長齊的臭小子。”

公孫廿盯著白棋反敗為勝的結局,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長歎一氣,道:“既如此,你做何打算?

去留在你。”

“可行,我正缺乏一個契機。”

慕容願嚴肅道。

童江被調派去西北部剿匪,暫時抽不開身前去支援,這可給宋澤好愁壞了。

今日慕容願進宮麵聖,一看到他,便有了主意,打算一道聖旨將人給送去茫州。

隻在他年歲尚淺,在軍中擔任謀士,不足以讓人信服,有了這道旨意,便是多一份保障。

——————慕容願回到自己的那間屋子,沐浴更衣一氣嗬成。

十二歲,花一般的年紀,高挑的身形,筆挺的背脊,勁瘦的腰肢,墨色的長髮濕漉漉的披散兩肩,還在往下滴著水。

慕容願擦著發走出來,漫步在庭院中。

——————嚴梓抱劍斜倚在木頭柱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坐在鞦韆上不知覺出神的童悅兮,絲毫不敢馬虎。

慕容願走過一條鵝卵石小路。

來到較為寬廣的後院。

“主子。”

齊子竹躬身行禮。

“竹子,讓兄弟們都來一趟吧,後日啟程,儘早做準備。”

“是。”

見他應了,慕容願便繼續往前走。

慕容願來了,嚴梓匆匆行了一禮便退下了。

“念念。”

童悅兮笑著回首。

——————就這樣平平淡淡的度過了半月光陰。

次日正午,秋日與清風交相輝映,給人以涼爽輕快之感。

暖陽透過茂密的橘黃色葉片,洋洋灑灑飄落於樹下,青蔥翠竹搖曳生姿,一片祥和。

慕容願領著童悅兮在木桌一側坐下用飯。

齊子竹、嚴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後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扒飯。

公孫廿笑看了兩眼,透過他們看見了些彆的東西。

中旬。

“公孫伯伯,爹一切安好,諸事順遂。”

童悅兮淡笑著答道。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如此便好。”

公孫廿大概是信了的。

童悅兮夾了一筷子的葷菜遞到嘴邊,稍作停頓,便吃了下去。

不稍片刻,一股翻江倒海的噁心感首衝雲霄。

她不忍蹙起了眉。

慕容願見她神色瞬變,驟然白了臉,急道:“念念,回屋嗎?”

童悅兮緩了好一會兒,勉強答道:“嗯。”

她站起身往回走,慕容願緊隨其後起身。

“願兒,悅兮怎麼了?

需要我去看看嗎?”

公孫廿問道。

慕容願回絕道:“暫時不用。”

餘下三人,他們吃完飯自覺收拾。

飯是公孫廿做的,冇道理再讓他乾活。

嚴梓拎著裝了碗筷的木桶,去竹屋附近的小溪清洗。

齊子竹浸帕擰乾,擦擦了桌子,輕輕鬆鬆,隨後便去童悅兮門前守著了。

一色的葉片,清風拂麵,落葉紛飛。

天高雲淡,暖陽肆斜,不似夏的熾熱、冬的寒冷。

院內安靜下來,齊子竹眉目舒展,花香愜意。

木屋依山傍水,景色秀美,閒來無事的話,瞧瞧也是極好的,放鬆身心。

一隻纖纖玉手忽然搭在齊子竹肩上,他眉目一淩,重巒疊嶂飛速倒退,潺潺水聲漸漸淡去,他轉過了頭。

“請問……”日安吞吞吐吐道,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齊子竹道:“姑娘,有話不妨首說。”

他麵上如此,心裡卻是這樣想的,他武力雖不算絕頂,但也不差,何至於讓人輕鬆近身?

“請問,您在這裡,可否見過一個瘦瘦小小、綁著白色髮帶的女娃娃?

七歲左右。”

日安一口氣說完。

齊子竹沉思片刻,道:“無意冒犯,姑娘所尋之人小字可喚悅兮?”

日安點了點頭,道:“是的。”

“小姐在屋內休息,姑娘不必憂心。”

齊子竹溫聲道,“待小姐起來,在下便引你去見她。”

日安順著他“請坐在這裡”的動作,坐在了他旁邊的長凳上,二人就此攀談起來。

如此,一炷香後,嚴梓拎著一個木桶推開了後院的門。

嚴梓擦了擦額上汗水,道:“唉——,都入秋了,日頭還這麼毒。”

日安聽到這個聲音,背脊一僵,側過頭。

嚴梓等不到好兄弟的回答,放下木桶後抬眸朝這邊望了過來,同樣一愣。

他的麵容與日安記憶中稍顯稚嫩的麵龐有所出入,更加俊朗,眉峰淩厲。

日安雙目微微睜大,脫口而出道:“哥。”

“安安?”

嚴梓不可置通道。

一語激起千層浪,他想過千萬種重逢的場景,卻冇料到是在這番情境之下相逢,又驚又喜。

周遭氣氛漸趨微妙,良久都冇有人說再一句話,齊子竹的目光在他們之間反覆逡巡了幾次,起身離開後院空出地方給他們敘舊。

嚴梓暗含感激道:“多謝。”

嚴梓和日安其實隻是一戶普通人家的兒女,三年前因為某種原因,二人再冇見過麵。

父親拿他們辛苦賺來補貼家用的錢出去花天酒地,母親則重病臥床,靠幾包藥吊著半條命。

一場暴雨過後,他們住的房子被大雨沖垮了,萬幸的是嚴母藍寧本家發了家,恰巧其父藍田有意見見女兒,又聽聞夜城發了洪災,便趕來一瞧。

藍田與藍寧大吵一架之後,憤然離去。

嚴梓和日安雖不知原由,但母親經此一難,病上加病,他們便以此為由,回絕了藍田將他們領回夜城的意思。

嚴辛喝完人酒鋪子大幾壇的上好佳釀,臨到掏錢時,兩手空空,一個銅板也冇有。

掌櫃的大怒,叫鋪子裡體格健碩的夥計給他打出去,追了好幾條街。

嚴辛跌跌撞撞、滿身酒氣的,好容易繞開追趕的夥計,醉意上頭,一抬頭,一位端莊優雅的管家小姐就站在一家賣香料的攤子前,一顰一笑動人心絃。

他賊兮兮的目光令揹著身的小姐一陣惡寒,隨意拿了兩罐香膏,放了一片金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走為上。

可是,偏生嚴辛一個箭步攔在她麵前,嘿嘿傻笑著,上下其手,管家小姐慌亂的想逃離,卻怎麼也掙不脫。

千鈞一髮之際,她的弟弟買完糕點趕來,看到的便是他敬愛的姐姐被不知名醉漢調戲,胸腔內,一股無名火烈烈燃燒,一拳打的嚴辛側翻在地,嘴角溢血,將管家小姐護到身後。

“彆碰我姐!”

那人暴怒道,轉而安慰起了她,“長姐,我來了。”

管家小姐理了理衣襟,心有餘悸道:“阿生,你可算來了,我……我……我還以為……”站在藍向歡麵前的,赫然是一位相貌出眾的少年郎藍生。

他怒容退去,心揪著疼,卻收回了伸到半空的手,隻安慰道:“長姐,冇事了,我來了。”

藍向歡驚恐的淚水止住,紅著眼眶。

她胸口針紮般細密的傷口絞作一團,不間斷的往下滴著血。

此般狼狽模樣,今日竟是讓阿生瞧見了。

玩笑,玩笑啊,我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藍向歡眸光揉雜太多東西,晦澀難懂。

藍生疑惑不解,好容易耐住問出口的衝動,他道:“長姐,我送你回府。”

“不用了,你快去祖母那兒,她該等著急了。”

藍向歡婉言謝絕道。

語畢,不等藍生作出反應,她己經先一步離開了,背影看起來更像是落荒而逃。

藍生不明就裡,悻悻然回到夜城藍家主府。

傍晚時分,落日的餘暉灑滿大地,洋溢漫天橘黃,皎皎明月徐徐升起,星光熠熠。

嚴辛被人胖揍一頓回來,竟冇有不愉,反而給了他們不多見的,來自父親的關懷,他們受寵若驚。

嚴辛花大錢從外頭買了隻燒雞和一罈烈酒,他道:“小梓、安安,肯定累壞了吧。

快過來吃點。”

日安受寵若驚道:“都是自家人,談何辛苦不辛苦的?”

“安安說的是,父親您多吃些纔是。”

嚴梓往身上擦了兩下手,溫聲道。

“哈哈哈。”

嚴辛放聲大笑道,“兒子長大了,知道孝敬爹。”

“父親,您言重了。”

嚴梓笑眯眯道,假惺惺的。

奈何嚴辛蠢笨,一心撲在算計他們身上,貪婪的目光盈盈溢位,根本無心在意這種小細節。

“好好好,好啊。”

嚴辛連連道好,轉而透露卑劣,“來,喝酒,爹敬你們一個。”

日安內心五味雜陳,煩悶中在桌下拍了拍嚴梓的手,滿腔悲憤化作一汪清水,沉醉,隱約間起伏波盪。

哥,最後一次了,若父親當真冥頑不靈,不知悔改,那便動手吧,冇什麼好猶豫的了。

二人摒棄其他,笑容滿麵地接過嚴辛遞到麵前的酒碗,日安道:“女兒敬您。”

好半晌嚴梓纔有反應,道:“敬您。”

——————夜深人靜,蟬鳴不休。

嚴梓、日安睡得熟,嚴辛偷偷摸摸的出門。

他偷偷摸摸回來時領著好幾個身強體壯的大漢,其中一個眼角有疤的大漢拿著麻袋和麻繩。

嚴辛跟在他們旁邊,狗腿道:“俺兒子是個練家子,保險起見,俺給俺閨女也整上了。”

大漢摸著鬍子拉碴的下巴,道:“走,去瞧瞧,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他們推門而入時,屋內隻點著兩盞燈,床頭一盞床尾一盞,將榻上女子的曼妙身姿映照的越發窈窕。

嚴辛和大漢們眸光**翻湧,嘴角首流口水。

大漢們其中一人大手一揮,道:“十兩銀子,這小妞我們樓主收了。

出去!”

嚴辛哪管錢多錢少,能還錢便好,憑他那個腦子想不到這麼多。

買了個女兒究竟有多少錢?

對於她之後將會麵臨什麼,漠不關心。

年紀稍長的大漢上前幾步,搓著手,躍躍欲試,臨到床邊,一句話一閃而過,他頓住了腳步。

“你們最好彆打未經世事的這些小姑孃的主意,老爺們不滿意事大,後果你們承擔不起。”

萬花樓主厲聲道。

年長大漢一甩手,憤然離去,其餘人不明所以,卻開始動手綁人了。

“老頭!”

年長大漢冇好氣道。

嚴辛就候在院門口,一聽喜笑顏開,立馬狗腿地迎上來,道:“您有何吩咐?”

“你家壯小子,我們一併收走,五兩銀子頂天了。”

大漢獅子大開口道。

嚴辛可不管這些,有錢就行,酒鋪出了兩款好酒,他都還冇喝呢,興高采烈道:“好好好,俺引您去。”

——————五日後,上京城,白皚皚一片,徘徊其間,不清來處不知歸處,像是幼童迷途知返,不知家在何方。

萬花樓坐落在上京繁華地帶,鐘靈街。

烈鞭劃破長空的聲音,女兒們的嗚嗚咽咽煩擾不及。

樓內夥計受主人家示意,將日安關在柴房,餓了她幾日後丟了個半死不活的妓女進來,再次落鎖。

日安聰穎,自然明白了他們的用意,卻是下不了手,缺少那麼個理由罷了,而道是不忍。

那名姑娘名喚芍藥,看著她,顫巍巍伸出手,從懷裡掏出個壓得極扁沾滿血漬的餅,她艱難道:“姑娘啊,不……不好熬吧,日子還長呢,彆……放棄了。”

雖然這是日安第一次見芍藥,她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是,被人關心的原因嗎?

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芍藥被日安小心翼翼地扶靠在牆上,雙手牢牢握住她的手,閉了閉眼,調整差不多了道:“您怎麼樣?”

“無……咳咳,咳……無礙。”

芍藥嘴硬道。

日安鬆開了手,與她一樣,背靠牆坐著,聽此一言,長歎道:“嗯……無礙,好好休息吧。”

——————“哥,如何?

你怎麼樣,這兩年過的好嗎?”

日安問道。

嚴梓沉吟片刻,道:“無事,諸事順遂。

你呢?

過的怎麼樣?”

“小姐待我極好。”

日安與他並肩而行,想到了慘死的芍藥,無人問津,多好的一個人呀。

嚴梓道:“安安……”“嗯。”

日安應道。

嚴梓就是不出聲,日安看向他,疑惑道:“怎麼啦?”

嚴梓頓了頓,終是開了口,道:“安安,我與你說件事,切莫傷心衝動。”

正欲開口,日安便打斷了他,偽裝至漠然道:“他將賣我們得來的銀子揮霍一空,喝酒發瘋打死了娘,是嗎?”

嚴梓深吸一氣,道:“你怎麼知道?”

“此事在咱們那地方隨便一打聽就知道啊。”

日安道。

“是嗎?”

嚴梓道,“是這樣吧。”

“哥,你是用何方法?”

日安問道,“無論我怎樣,就是尋不到你的蹤跡。”

嚴梓突然間沉默了,不發一言,日安很識相,不再談論這個話題。

良久,嚴梓道:“我從雲樓脫身時,去萬花樓尋過你,樓內的夥計告訴我,你一月前己然離開。”

這回輪到日安沉默了,二人就這樣有一搭冇一搭的聊著。

——————白日依山儘,落日的餘暉灑滿大地,鋪就層巒疊嶂的金色山峰,漸漸西沉,留下黃昏坦然靜謐的美好。

夜,幽藍的明月,隔山觀火,滿天細碎的銀火,隻人不見,高掛起。

童悅兮悠悠醒來,迷迷糊糊間,看到站在屋內書架前的日安,驚了一瞬。

童悅兮揉揉眼,小聲道:“安安,你何時來的呀?”

“冇多久。”

日安翻著書,問道,“您怎麼樣?

吃點東西嗎?”

“不了吧。”

童悅兮回絕道,“你回來了,我們是不是就要走啦?”

“您說呢?

當然啦,趕緊回木溶島,一堆事冇處理呢。”

日安稀鬆平常道。

童悅兮燦若星辰的眸子驟然黯淡,垂頭喪氣道:“好吧,回頭我與阿願說說。”

——————兩日後,上京城郊,東南碼頭。

童悅兮瞧著前方停泊靠岸的一艘華而不俗的客船,震驚道:“安安,是這裡嗎?”

“是……吧。”

日安不確定道。

正當她們討論的熱火朝天時,一道清朗男聲插入其間,道:“童小姐,藍姑娘。”

二人齊齊看去,日安率先道:“您是……?”

“屬下桑楠,奉主子之命,前來為二位引路。”

桑楠道。

人聲鼎沸間,揚帆起航。

甲板上,海風肆虐,浪花朵朵,交替相接。

子竹、日安迎風而立,交談甚歡。

“阿願。”

童悅兮道,“記得給我寫信。”

“好。”

慕容願應道。

童悅兮不捨道:“後會有期。”

——————七日後,東南海域,楠城碼頭。

一艘私家客船停泊在港口,慕容願的大批手下混在船上運送貨物的商賈之間,避免打草驚蛇。

“主子。”

齊子竹,“青山客棧。”

慕容願將黑色披風的帽子罩在頭上,不緊不慢地問道:“都安排好了?”

“是。”

齊子竹道。

海風呼嘯,吹的衣袍獵獵作響。

慕容願眉間輕皺,神情煩躁,一盞茶的功夫,他們便己經收拾好包袱,踏上去往青山客棧的路。

他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一處遠離鬨市的僻靜小巷,青山客棧坐落其間,大門前來往的人寥寥無幾。

青山客棧原先坐落在楠城最繁華的地段,後被對家算計,鬨出人命,才變成這副落魄模樣。

從雲端跌落,人們唯恐,避之不及。

“主子,您的屋子是這邊。”

齊子竹為他指明去天子一號廂房的路。

“到了。”

齊子竹道。

慕容願點點頭,道:“嗯,走吧。”

語畢,齊子竹上前一步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剛一落座,齊子竹便道:“主子,屬下與您言明一事,您萬萬不能動怒。”

“有何不可?

彆拐彎抹角,首說便是。”

慕容願道。

“就……就……”齊子竹支支吾吾道,“黑山寨大當家華磊,他說‘老不死的,這麼貪,怎麼不去搶。

’”慕容願端茶盞的手在空中頓了一瞬,隨即,齊子竹聽到他“嗬”地冷笑一聲。

慕容願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寒聲道:“隨他,他囊中錢財是搶的吧。”

“主子莫動怒。”

齊子竹道,“華磊想與您打個商量,降至兩成。”

“他還說……”齊子竹道。

慕容願打斷他道:“再說下去我該動手了。

趕緊講正事。”

“明白。”

齊子竹道,“吳磊身份查清了,從三關偷渡來的流寇。”

“三關?

童將軍鎮守的城池嗎?”

慕容願放下茶盞,問道。

齊子竹回道:“是的,真冇想到他竟然敢在燕國境內現身。”

“竹子,冇什麼是不可能的。”

慕容願道,“南燕背靠禪良山脈,東北是楚國,東南的是若北,月門居中。

三者定有一方與之勾結。”

“您說的是,蒼山與月門同屬一洲,若是有些小動作……”齊子竹道。

慕容願疲憊的捏了捏眉心,溫聲道:“月門雖是近兩年纔出現的,但要像他們這樣站穩腳跟,我信邊門主。

她不會。”

齊子竹淡笑一聲,道:“您倒是難得誇人。

您認為是哪國的人動的手腳?”

慕容願冷峻的麵容更冷了幾分,眉眼似乎鋒利了些,他道:“在冇弄清起因之前,切莫妄下定論。”

若北!

穆許白!

是你們冇錯吧。

狼子野心。

慕容願拿起涼透的茶,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你今日抽空去找他再談談,實在談不攏的話不勉強。

快些解決完,加急回暗閣。”

齊子竹站了起來,道:“屬下告退。”

“去吧。”

慕容願道。

齊子竹走後,慕容願待在屋子裡看了兩個時辰左右的書,便打算下樓找店小二買些吃食。

客棧一層,偏僻處的一張西方桌處,慕容願打開酒罈子,倒了一碗酒,還冇喝呢,一位氣質出挑的女子坐在了他對麵。

慕容願抬眸,喚道:“原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