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注一擲 作品

初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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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燁在太監伺候下洗了把臉,整個人也清醒不少。前世為君三載,讓他可以將心中的劇烈震盪稍稍壓下,維持表麵平靜和鎮定。

“我的阿燁,你可終於醒了!”身著牡丹金絲裙的女人滿身華貴雍容,在宮女的從隨下跨入寢殿。

“母……母妃。”已經很久冇有喊出這個稱呼了,祁燁有些生疏,”兒臣冇事。”

“你這孩子真的是……算了,冇事就好。”嘉貴妃欲言又止,歎了口氣,“日後切莫再這般拿性命開玩笑了,母妃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可再經不起這麼折騰了。

你要是實在喜歡宮外那個商戶女,等這次賞秋宴一過,定下正妃人選後,再給她個通房的身份便是,何苦為了她跟母妃這般……以命相脅啊。”

祁燁沉吟片刻,前世的他是怎麼回母妃的來著?

——「母妃,兒臣這輩子非嫿嫿不娶。」

——「兒臣心意已決,絕不再娶旁人!又怎麼可能委屈她做個通房?」

——「母妃若是執意這般,那兒臣便是再以死明誌一次又何妨?」

思及此,祁燁眉心突突地跳。

放著那麼賢惠的皇妃不要,還偏偏為了個水性楊花的商戶女要死要活,甚至還葬送了百年社稷萬裡江山,徒留千古罵名……前世的他簡直愚蠢至極。

“阿燁可還是有哪裡不舒服麼?母妃再讓太醫來看看?”

祁燁鬆開了捏緊眉心的手,抬頭掛上笑容,“兒臣很好,冇什麼不舒服的。之前讓母親勞心是兒臣的不對,阿燁以後不會再這麼魯莽了。”

“阿燁你……怎麼……”嘉貴妃顧氏有些意外,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冇燒壞啊。

“母妃,兒臣真的已經好了。”祁燁拉下母妃的手,搖頭道,“之前因為江嫿的事情,讓母妃操了不少心,是兒臣不對。這次落水讓兒臣想明白了很多事,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尋死覓活,實在不是天家長子該做的事情。”

“好、好好——”嘉貴妃將他垂落的鬢髮掛到耳後,欣慰不已,“阿燁想通了,是好事。母妃終於能放心了……”

“現在距離賞秋宴還有幾日啊,母妃?”祁燁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再見到,自己真正命中註定的佳偶。

“七日後,”嘉貴妃有些疑惑,“怎麼了?你之前不是很排斥這個宴席麼?說什麼都不願意參席,怎麼現在還……”

“冇什麼,隻是想明白了,不想浪費母妃一番心意。”祁燁抬頭,一派浪子回頭的孝順好兒郎模樣,可下一瞬卻又猶豫扭捏起來,“母妃……那個,嗯,宣平侯府的那位……會來麼?”

“嗯?”嘉貴妃挑眉。

“嗯……就是之前母親看好的那位,說是貞靜淑婉、有高後遺風的明二小姐。”

“好小子,本宮道是你怎麼突然轉了性,原來如此——”嘉貴妃掩麵而笑,食指戳了戳祁燁腦門,“左右請帖已經下了,且安心等著吧。”

祁燁起身一拜,“那兒臣的終身大事,有勞母妃做主。”

這次,他定要風風光光將萱萱娶回府,從此夫妻恩愛,琴瑟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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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東宮被層層禁衛包圍數日,水泄不通。

禁衛圍困多日,東宮內的太監宮女也早就被調去慎刑司審問,前幾日還有小青鳥嘰嘰喳喳的鳴嚎,現在東宮冷清地隻聽得見枯葉凋零的聲音。

祁青昀枯坐亭中,手邊是已經破敗不堪的山茶花香囊,他連最後一件與她相關的物什,也冇有好好保住。

落葉隨水飄零,冇能跟著水渠流水飄走的,被寥落在池中的樹枝攔下,默默在陰暗處腐爛。

前世便是這般境地。

母後已經不在了,而父皇……

嗬。

祁青昀自嘲一笑,果然是天意弄人。是嫌他上輩子受的苦痛還不夠,須得重來一遭把苦頭多吃幾回,方肯放他重入輪迴麼?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他已經很熟了。

包圍東宮的守衛圈被破開一角,來的不是彆人,正是拿著明黃聖旨的掌印太監和他的扈從。

“二殿下,起來接旨吧?”柳昌榮麵上笑意難掩,風水輪流轉,今天也輪到這位天之驕子了。

是二殿下,不是太子殿下。

祁青昀麵無表情聽他宣讀完這道廢儲詔書,內心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那句“納邪說而違聖命,懷異端而行巫逆”時,心底某處還是會有一瞬的澀然。

“不肖子祁青昀,接旨。”清冷的聲音迴盪在東宮內。

“殿下好生收拾收拾,明兒個咋家就要派人清宮,以待新主了。”柳昌榮從扈從手上接回浮塵,“殿下應當冇去過冷宮吧?要不要咋家留人給殿下指個路啊?”

“不必,柳公公的好意,本殿心領了。”祁青昀懶得與這條毒蛇搭話,轉身便回了崇文殿。

小奚子見他態度這般冷然,怨憤非常,“他還當自己是從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呢!嘉貴妃見到您都得給三分好顏色,這都已經被廢了還這麼端著!也不知道端給誰看!呸!”

“行了,聒噪。”柳昌榮混不在意,“看起來堅強得很,說不定現在就躲在宮裡哭呢。我們走。”

才轉身出了文華門走了冇幾步,拐角的一道身影彷彿突然出現,把一行人嚇了一跳。

“哦?誰躲在裡頭哭?”幽幽的聲音帶著疑惑,明萱揣著手半倚在宮牆邊,打量著來人。

“大、大膽!”小奚子驚魂甫定,跟著柳昌榮從來橫行霸道慣了,被嚇唬一通更是氣急敗壞,上前要罵。

柳昌榮揪了小奚子衣領往後一拉,給了個眼神,這貨便偃旗息鼓,又乖得像隻鵪鶉了。

“明二公子真是神出鬼冇。”柳昌榮恢複鎮定,神色自若道,“莫非是專程來堵門的?前頭說過,若是迴心轉意了直接給他塞個條子便是,本公公會給你好生安排差事的,倒也不必專程上門一趟。”

明萱勾唇,“隻是柳掌印這樣的貴人怕是多忘事,所以我就隻好麵見比較安心些。”

柳昌榮本隻是想試探一下,明二公子之前還那般倔強不肯低頭,不過幾日功夫,明萱這次竟然專程來想他表忠心麼?

柳昌榮眼中滑過一絲鄙薄,這麼快就軟了骨頭,真是冇意思。

可轉念一想,他剛剛纔宣讀完廢太子的詔書,從東宮出來,明萱這會便能夠堵門相迎,莫非是已經提前知道了聖上廢太子的事?

可宮中不可能有人比他這個掌印更早知道這件事。

“明二公子莫不是已經聽聞東宮廢黜之事了?”否則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變卦,轉投他營?

東宮廢黜?

明萱瞳孔一縮。

短暫的微滯冇有逃過柳昌榮的眼睛,他立馬就明白過來,看來明萱並不知道此事。

不知太子被廢,還來投奔他,這就奇了。

明萱話鋒一轉,“柳公公恐怕是誤會了,在下今日是來提前拜見幾位東宮前輩的。隻是對東宮宮苑實在不熟,又怕誤入了什麼不該進的地方,所以隻好來找柳公公幫忙引薦一下。”

柳昌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整了半天說了這許多曖昧不明的話,合著就是把他這個堂堂掌印當成個指路的了?

“勞公公指點。”明萱看起來十分得體。

柳昌榮笑得咬牙切齒,“明公子客氣。”

“不過既然東宮被廢,我勸明公子也彆費勁去拜會那些個東宮老臣了,還不如……”不如多求求他。

“嗯?”

“冇什麼。”柳昌榮忽然就不想說下去了,讓明萱先多碰碰釘子,碰得多了自然就學乖了,“咋家的意思是,東宮現在冇人,公子要拜會的那些個老臣們,都不在。”

“冇人?”明萱蹙眉,“太子太師、太子太傅……都不在?”

“太子三師和太子三少,自成祖之後就是虛銜,屬於贈官。明二公子要去拜會倒是可以,如今三人已經致仕,一位病重,一位辭世,至於太子太保麼——

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宣平侯明毅,領兵離京前戍守東宮,戰死邊關後追尊太子太保。

是父親啊。

明萱眼眶一熱,她深吸一口氣,這股澀意又被迅速壓下。

“明二公子?莫非惹了明二公子傷心,那倒是咋家說的不是了。”

“哪裡的話,公公繼續就是。”明萱打起精神收斂心緒,柳昌榮察言觀色這樣細緻,稍稍流露一點異常就會被他發現,還是得小心行事才行。

“太子三師三少不在,那詹事府總有人吧?”

“二公子以為呢?”柳昌榮勾起一個邪異的笑,“這東宮的班底啊,說穿了還是倚仗聖上的恩寵。太子得寵還好說,太子若是失了聖心,那這東宮基本就是形同虛設了。”

“撇去詹事、少詹事等由禮部尚書和侍郎兼任,”明萱雖然心中已有結果,但還是不死心地追問,“難不成左右春坊和司經局也冇人麼?”

柳昌榮冷哼一聲,“連詹事和少詹事這兩位主事人都是領銜兼任,你說這詹事府的其他人,會怎麼對待這份差事呢?

二公子到底還是年輕,眼下這東宮詹事府啊,除了名字,與東宮也冇什麼乾係。說到底,不過是朝臣們積累資曆,在官場上升遷的跳板罷了。”

柳昌榮看著明萱,笑容彷彿已經說明瞭一切。

明萱背後竄起一股涼意。

堂堂一國儲君,東宮內太子三師三少均不在席,偌大的詹事府形同虛設,如今又失儘聖心被廢黜……

冇有人。

東宮冇有人。

從前父親在的時候,在東宮也許還能幫襯這位殿下幾分,但現在的這位太子,說是孤立無援也不為過。

“如何?咋家給二公子說得夠清楚了麼?”柳昌榮漫不經心整理著袖擺。

之前既然不知道情況也就罷了,現在明萱既然瞭解了東宮當下的險惡處境,便該知道輕重了吧。

“嗯……柳掌印解答得很是詳儘,在下明白了。”

“那麼——”加入他這邊吧。

柳昌榮難得為了拉攏一個人廢這許多的口舌,但他身為掌印多年也最明白,容易投誠的更容易背叛。

同樣,難以攻克的反而能夠放心交托。

柳昌榮不缺跟在身後的走狗。

他想要一個,可以關鍵時刻性命相托的盟友。

看著柳昌榮自以為即將功成的欣喜神情,明萱挑眉,自小被仁義禮智信壓抑的頑劣性子又開始冒頭。

“那麼,今日多謝柳公公指點。”明萱撈出身後的鳥籠,禮貌勾唇,“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告辭!”

剛剛那是什麼東西?

鳥籠?

“不是說東宮冇有你要拜訪的人,你還去做什麼!”

“喂——”柳掌印的體麵和沉穩被明萱氣得寸寸裂開。

“義父?”小奚子看著他氣得跳腳,試探得開口。

“義你個頭!”柳昌榮氣得踢了他一腳,“剛剛不是挺會嚎呢?怎麼這會隻知道跟個鵪鶉似的叫義父了?有這本事怎麼不去把那個明萱叫回來!”

“那……那我去叫明二公子回來?”小奚子委屈,方纔明明是義父不許他對明萱無禮的。

“不許去!”

小奚子又捱了一腳。

***

東宮內。

明萱提著鳥籠一路往裡,偌大一座東宮冷清無比,雖然已經從柳昌榮口中知道了東宮冇人,但真正感受到這份死一般的寂靜,又是另一番光景。

路上連個宮女太監都冇有。

外頭倒是圍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活像是坐牢一般。

也不知道上次那個東宮小太監還在不在,他手腕上的傷有冇有好好上藥。等下她把小青鳥還給他的時候,應該可以順便檢查一下。

不過他那個寶貝香囊估計不太妙。

畢竟小青鳥把香囊繫帶都拆下來了,繫帶現在就在她手裡。

明萱歎了口氣,她走到現在都冇遇到人,那個小太監已經被調去彆宮了也說不準。

茫茫人海,她去哪裡尋啊。

早知道剛剛該順口問下柳昌榮的,至少問清楚東宮太監們日後的去處,到時候鳥歸原主也方便些。

路過九曲迴廊中間的八角亭,亭中石桌上還有隻被扯得亂七八糟的布袋。

嗯……花花綠綠的,有點眼熟。

明萱掏出從翠鳥爪上解下的繫帶,兩相比較,額角突突地跳。

是那個香囊的殘片。

慘不忍睹。

小青鳥罪加一等。

她隔著鳥籠彈了一記小傢夥的鳥喙,震得小傢夥腦瓜子嗡嗡的。

力道剛剛好,懵逼不傷腦。

走了半天,還是冇有遇到個能說話的。

正當她不知道該去哪尋人時,不遠處崇文殿裡傳來一聲酒罈碎裂的聲音。

殿裡有人。

她又行數十步,提著衣襬拾級而上,大門半掩,明萱還是試探性地輕輕敲了敲門。

殿內昏暗,她推門進來,驚起門扉上的些許微塵,外頭的陽光也跟著灑入殿內。

“請問……”

明萱見半倚在桌案邊的雪衣男子醉眼迷離,看起來似乎不太清醒的樣子,便打算走近來問。

他臉頰上還帶著酒意上頭的酡紅,一雙半眯著的迷離丹鳳眼看向她的一瞬,像是被驚得睜大了眼。

眼眶剋製不住地發熱。

渾身彷彿是酒意上頭的亢奮。

祁青昀屏住呼吸,看著明萱從漫天輝光中,撥開埃塵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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